举个例子，梅克尔憩室内翻是一种极为罕见的情况，可以导致腹痛、消化道出血、肠套叠、炎症等一系列问题。一般认为，梅克尔憩室内翻诊断困难没有金标准，部分病例可以通过 CT 诊断。[1~3]徐彬团队则在临床实践中总结出心得，给出了高频超声对梅克尔憩室较高诊断准确率的结论。

或许是遇到的疑难难症太多，被问到「梅克尔憩室内翻」时徐彬的第一反应是觉得常见，很难回忆起患儿的具体情况。直到坐在超声仪前对着病患的影像报告时，徐彬才对患儿病情侃侃而谈。

一名医生为患儿做检查，图文无关 图源：视觉中国

面对外院的报告，徐彬需要针对性地复核与验证。

不久前徐彬曾给一位外院来手术的患者做术前评估，发现肝脏尾状叶有一个隐匿的转移病灶，但这个病灶在当地之前的系列检查中都不曾报告。

在术前 MDT 当中，团队根据徐彬的意见仔细核对增强 CT 和 MR，最终认定并精确定位病灶，手术中成功彻底清除。而当患者回到当地医院跟主管医生说起这个情况之后，当地医生仔细阅读 CT 和 MR 最终也确认了这个病灶原来就有，只是一直没人发现。

除去「漏报」，徐彬也总是碰到「误报」的检查结果。很多患者接受肿瘤手术后，在术后复查时常常被报告还有肿瘤残留。实际上存在一种可能，肿瘤切除后的瘤床不会真空，空隙内会有类似疤痕的软组织填充，如果影像或者超声科报告医生经验不足，这种本该属于正常的术后改变，容易被误判为肿瘤残留。

尽管检查结果不能上升到病理诊断，但这种误判可能引导临床医生的治疗决策，比如提高化疗强度或者增加化疗周期、局部加高剂量放疗等，也会给患儿家庭带去更大的经济负担，更给患儿带去不必要的伤害。

王金湖聊到徐彬时，对一名从四川赶来的患者印象颇深。当地医院诊断其为肾上腺肿块，家人赶来浙大儿院准备进行手术。术中评估中，徐彬的超声诊断其为副脾，后续综合 CT 与 MR 的影像后一致确认无误。因为徐彬的 B 超诊断，患儿免除了一台不必要的手术。

对许多只能依靠手术治疗的肿瘤来说，术前的影像学需要帮助确认瘤体的大小、位置、血供、转移等情况，从而帮助手术彻底清除肿瘤。 [4~6]如何恰当做出诊断，给出图像性的客观描述和明确的临床诊断提示，是超声医生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检查报告 图源：作者拍摄

徐彬会在报告单上给出清晰的结论：病灶位置、大小、形态，与重要血管的关系，周围器官组织的受累情况，以及疾病性质的考虑。

「如果是肿瘤性病变，我会额外关注是否存在肿瘤包绕腹部大血管的情况；如果是胃肠道的病变，则会关注病变在肠道的具体位置，来帮助临床是选择内镜治疗还是手术切除，如果需要手术则帮助手术医生术中快速定位。」徐彬谈到，超声医生在检查时应该清楚检查目标，明确自己的影像诊断能够为给临床治疗提供何种帮助，不同检查没有统一的惯式。

当自己的影像判断与之前检查结果冲突时，徐彬做的不只是告诉临床医生「不是什么」。

一位被其他医院判断为右上臂肿瘤的男孩来这做检查时，徐彬认为只是肿大的淋巴结，但形态有些异常，却又不像是恶性的疾病。于是，徐彬问了孩子家里是否养宠物、有无被宠物抓伤，结果孩子自己伸出右手的小指，示意上面一道细细的裂痕说：「看，这个地方就是被猫抓伤的。」「猫抓病」的诊断也就基本明确了。患儿和家长都不曾留意的细节，徐彬却能够从影像倒推，并结合临床验证。

鉴于徐彬的影像报告总能给到关键信息，王金湖对徐彬还有一层评价：「别人给不了的结论徐彬能给。在淋巴结以及一些肿瘤残留病灶活性判断上，他的超声报告比 CT、MR 以及 PET-CT 都要准」。

「如果碰到一个肿瘤患者检查到有淋巴结，临床医生的第一反应该都是这些淋巴结是否存在肿瘤转移。由于小孩处在生理性的淋巴结增大期，对于这些淋巴结性质， CT 或者 MR 多数时候很难判断，即便是 PET-CT 也只能告诉你有代谢稍高的淋巴结。外科医生的难题就来了：这些淋巴结切还是不切？扫还是不扫？」王金湖谈到。

「徐彬的超声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对这些淋巴结或者病灶的细节表现做判断，给出正确的结论。」

正因如此，临床医生在开展手术前只认徐彬的影像检查报告，还总跟徐彬开玩笑说，「你没检查过的患儿，我不敢手术。」

徐彬本人 图源：浙大儿院提供

花一小时，给一岁男孩做 B 超

在主刀医生的口中，徐彬的超声足以比肩其他先进的影像学检查，这是否意味着徐彬在检查中有自己独到的经验？徐彬出乎意料地告诉我，没有捷径，只有耐心。

「就像是一场探案，遍历各个角落，根据蛛丝马迹去寻找真相。」徐彬打了个比方。他所理解的耐心，不仅是为了获取精准的影像，也是结合临床不断接近真正的病因。

在不少医生的评价里，徐彬似乎能达到完美的诊断，但徐彬坦言，在自己第一次接触梅克尔憩室内翻时，就因经验不足产生误判。

由于异位组织的超声表现相似，梅克尔憩室常被误诊为肠息肉。「术中医生给我发来图片后，我自己再去总结超声特征。后来才发现，肠息肉多发在结肠，蒂连于团块与肠壁之间，而梅克尔憩室位于回肠。梅克尔憩室囊壁的消化道管壁层次是超声诊断的关键点。」

在研究中，徐彬分析了肠息肉的影像学特征，认为误诊原因是未仔细观察结构特征和缺乏对息肉好发部位的分析。之后一年内遇到的 6 例患者，再也没有发生误判的情况。[7]

更准确的判断意味着更细致的检查，这就只能要求速度「慢」下来。同样是腹部浅表和肿瘤检查，很多医生检查时间平均在五分钟左右，一天能够处理上百个病人。但对徐彬而言，有时一天三四十个病人都处理不过来。

到访徐彬的当天，他为一位一岁孩子做超声。从「血小板下降」「血便情况」追问到「顺产还是剖腹产」，徐彬试图了解更全面的临床情况。为了看得全面，他让患者找医生补开其他部位的检查单。

刚开始时，徐彬根据肠壁增厚、病变弥漫、血流丰富与肠系膜分界不清的影像情况判断是肠壁血管瘤。而当检查到胰腺和后腹膜时，他发现胰腺也有类似肠壁的病灶，并且弥漫到周围的网膜、后腹膜，徐彬又对患儿的诊断又更近了一步，怀疑是比较罕见的「卡波西样血管内皮瘤」，血小板减少是因为合并了 K-M 综合征（卡-梅综合征）。前前后后，徐彬的检查花了近一个小时。

徐彬为患儿做超声 图源： 作者拍摄

徐彬也曾有过追求速度的时期。在浙大儿院从旧址搬迁、两院区刚分开的那段日子，超声科室人手严重不足，徐彬的工作一下增多：尽可能地满足患者量上的需求，他一上午就能够为 50 多名患者做超声。

「做得太快了，也会有问题，因为有一些细节的东西根本看不到。」徐彬意识到这个矛盾时，医院的超声科恰好开始亚专科分组，徐彬选择将腹部与肿瘤作为自己的专攻方向。

肿瘤超声诊断的复杂性在于判断侵犯转移的可能。临床医生往往为患者开具几十张检查申请单，对不同部位进行全面的检查。另一方面，超声检查时的探头按压也被孩童视作无法忍受的疼痛与恐惧。由于超声不能穿透气体，一旦孩子啼哭起来，腹腔内气体遮挡，徐彬根本无法通过超声判断情况。

年纪偏小的幼儿往往通过镇静方式以配合超声检查，但在徐彬这里，总会遇到检查做到一半患儿过了镇静时间的情况。徐彬只能一边哄孩子是不是被探头弄疼，一边告诉家长用手机动画片吸引孩子的注意，耐心等待孩子平复情绪。

现在，徐彬正努力平衡「慢节奏」带来的种种。徐彬的专家门诊一上午共开放 35 个号源，但上午的工作常常拖到下午两三点，他只能在结束间隙抽空吃个午饭，继续投入后续工作。有时复杂病人太多，徐彬拖班到晚上十一点才能把当天的检查做完。

「我很感谢家长的理解和配合，我能做的就是把患儿的疾病诊断清楚，让他们尽快得到专业的救治，少走弯路。 」徐彬说。

下午 3 点，徐彬抽空休息 图源： 作者拍摄

从超声室「追」到手术台

当越来越多的检查报告被临床医生所验证时，徐彬的超声诊断有了足够的「话语权」。但临床医生对徐彬的信任，早在交往的点滴中建立。

王金湖认识徐彬快二十年，谈起昨日与徐彬的相识仍历历在目。2013 年，浙大儿院对儿外科进行了进一步的专科细化，成立了独立建制的小儿肿瘤外科。「下午四五点，徐彬总会主动打电话问我们这里患儿的情况，自己下班以后经常追到手术室对比检查。」一来二去，王金湖也对这位超声科医生印象深刻。

徐彬将这种行为解释为「追求极致」。比如说他在影像中判断为肠管多段狭窄，他希望能够验证三个问题：是不是在超声定位的位置？是不是多节段狭窄？狭窄的原因是什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同实物进行比对。

经常，外科医生将切除物用洁净袋包好后，徐彬除了通过观察将影像与实物建立联系，还会拿着探头再做一次切除物的超声。然后他再将切除物剖开，验证刚刚超声看到的到底有哪些结构、物质。

超声医生的成长离不开临床医生的反馈与随访。对许多超声科医生来说，随访意味着参与相关的病例讨论，查阅患者的病案以比照手术结果和病理诊断。但追到手术台反复钻研的，徐彬算得上是少数。

浙大儿院特检科主任叶菁菁将徐彬的成长看在眼里。对她来讲，浙大儿院为年轻医生的成长提供一个平台，尤其是各个学科的 MDT 合作模式：每周各个中心都组织复杂疑难病例的多学科讨论，科室内不同超声专业组的医生参与其中。

徐彬主任带领的小儿肿瘤介入超声亚专业组参与肿瘤中心 MDT 以后，他们能够在更高的平台上参与讨论和合作，大多数的疑难病例得到手术和病理的验证。同时，临床医生也能在需要的时候迅速找到专业的超声医生进行合作和帮忙。

叶菁菁印象最深刻的，是 一次自己在手术台亲眼验证肿瘤感受到的冲击。「当时肿瘤外科有一台手术，徐彬的超声结果跟 CT 结果不同。我主攻心脏超声，但因为那天徐彬不在，我就替他去看。 当我术中亲眼看到切除物时，那种感觉真的有点不一样，更真实，更形象具体，和我们平时超声上看到的样子差别还是有点大的。」

图源：视觉中国

罗马不是一天建立。从检查室追到手术台，徐彬建立了超声诊断的基本功，建立了临床科室与辅助科室之间的信任。同时，徐彬也在「追」手术台的过程中，建立了科室新方向，建立与临床科室新的合作方式。

介入超声以微创、精准的特点，在对特定疾病的诊断、治疗方面有着优势。尽管介入在成人领域已经相对成熟，但儿科介入性超声起步相对较晚，经验不足，缺乏大样本量，尚未形成系统化诊疗模式和规范。 [8]

随着超声经验的增长，徐彬愈发对超声介入感兴趣。在成人介入进修和实战经验积累后，徐彬逐渐萌生组建介入团队的想法。2018 年，他带领团队内的几位年轻同事，在科室内着手开展超声介入的亚专科方向。这几年，浙大儿院超声科主治医师王彪手机里的通话记录，徐彬总排第一位。

徐彬团队进行超声介入手术 图源：浙大儿院提供

从无到有，徐彬需要处理的问题有很多。除去控制手术风险，拉齐团队介入能力，他一方面需要理顺病人的就诊流程，另一方面需要告诉其他临床科室介入手术的优势与发展情况。「临床科室有超声介入的需求，我们评估后对合适的病人会采取穿刺或消融的方法，让患儿得到精准、微创的诊疗。」徐彬提到。

超声介入的发展，意味着超声与临床的配合更加深入。浙大儿院的肿瘤团队曾遇到过盆腔肿瘤合并肝脏多发转移结节的患儿。按照传统治疗思路，切除盆腔肿瘤后，需要在上腹部再开一个大口子才能将肝脏的转移病灶切除，但这样不仅手术时间延长，而且手术创伤会很大。

最终，肿瘤外科同超声介入团队共同合作，在盆腔肿瘤手术后以消融方式去除肝脏上的结节。消融结束后只在肝脏表面的皮肤上留下几个针眼，这样就实现了创伤的最小化和肿瘤的最大化去除。

徐彬参与浙大儿院肿瘤 MDT 团队的分享 图源：浙医在线

对徐彬而言，临床科室的尊重与信任，赋予他一种被需要感与集体感，推动着他与科室的成长。如老生常谈，「辅助科室的成长离不开临床科室。」其实，这句话倒过来讲也同样成立。

王金湖将徐彬视作肿瘤外科的「编外人员」。无论肿瘤采取何种治疗方案，归根结底是要以精准而且全面的诊断为基础。「无论是超声、CT、核磁、病理以及基因测序等，其实都是我们临床医生的眼睛。大家知道木桶效应，『最短的板』才最终决定团队的能力，强大的肿瘤团队离不开所有这些专业。」

浙大儿院大外科主任钭金法主任医师在临床中总遇到因为地方检查能力有限而耽误病情的患者。「诸如胆道闭锁之类的疾病，超声作为一种无创的检查方法，对于有经验的超声医生可以有很高的准确率，但在基层医院的超声科往往缺乏相关经验。」

钭金法在短信中讲明情况，询问徐彬是否愿意在网上进行教学，通过提高基层医生的诊断能力，帮助更多患者接受及时的治疗。没有意外，徐彬爽快地答应。在浙大儿院的「小超人计划」中，徐彬已经进行了五次线上授课。

在疾病面前，没有所谓的临床科室与辅助科室之分。

回忆起这件事时，钭金法罕见地用到「感谢」的字眼。「能够帮助患儿得到及时的治疗，我站在同事与专业发展的角度来说，很感谢徐彬。其实，临床科室与辅助科室都是兄弟科室。家长也许能看到临床医生的忙碌，但像徐彬一样的医生同样应该被看到，被感谢。」

特别致谢：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儿童医院

策划：Acca｜监制：gyouza

题图来源：作者拍摄

参考资料：

[1]Kawamoto, S., Raman, S. P., Blackford, A., Hruban, R. H., & Fishman, E. K. (2015). CT detection of symptomatic and asymptomatic Meckel diverticulum. American Journal of Roentgenology, 205(2), 281-291.

[2]Sharp, G., & Kozman, D. (2015). Inverted Meckel's diverticulum causing intussusception in a Crohn's patient. Journal of Surgical Case Reports, 2015(9), rjv112.

[3]Kim, K. H., Kang, K. A., Lim, J. H., Lee, K. G., & Kwon, T. J. (2016). Inverted Meckel diverticulum as a lead point of small bowel intussusception: misinterpreting case as a lipoma. Clinical Imaging, 40(5), 840-842.

[4]陈爱, & 张生光. (2001). 高频超声及彩色多普勒血流显像在诊断浅表软组织肿物中的应用. 中国临床医学影像杂志, 12(6), 3.

[5]陈涛, 袁珍, 李淳, & 苏彦农. (2007). 高频超声及彩色多普勒血流显像对肢体血管球瘤的诊断价值. 中国超声医学杂志, 23(7), 3.

[6]陈文, 贾建文, 张华斌, & 王金锐. (2008). 高频超声对外周神经纤维瘤的诊断价值. 中国超声医学杂志, 24(1), 4.

[7]徐彬, 叶菁菁, 陈肯, & 陈锐. (2020). 高频超声诊断小儿梅克尔憩室内翻. 中华超声影像学杂志, 29(12), 5.

[8]BCH儿童介入超声. (2022).儿科介入超声机遇与挑战,https://mp.weixin.qq.com/s/DN_R49k19m90g_OoOA890w

更多新冠诊疗经验

各大医院新冠诊疗方案合集（点击链接查看）

丁香园是面向医疗从业者的专业平台，以「助力中国医生」为己任。下载「丁香园 App」可以和同行讨论病例 ，在线学习公开课，使用用药助手等临床决策工具，在丁香人才找可靠医疗岗位。

↓↓↓ 点击「阅读原文」下载「丁香园 App」返回搜狐，查看更多